星雲大師:證悟之後的生活

星雲大師

時間: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日

地點:台北國父紀念館   

有時候別人碰我們一下,「哎喲!好痛!」肚子餓了,「啊!好餓哦!」知道痛、知道餓,雖然不是悟,但也是一種明白。日常生活裡,我們感覺到快樂、悲傷,能辨別好事、壞事,了解善的、惡的,這種分辨、知道,雖不是覺悟,總也是體會。

古今中外,有很多「知」的例子:牛頓看見蘋果落地,知道了地心引力;富蘭克林放風箏時發現了電……這些發現雖不是大徹大悟,但也是先由「我知道」、「我懂了」,發展出一套貢獻世人的學問理論。

佛陀當初在菩提樹下金剛座上,夜睹熠熠天星而成正覺,說:「奇哉!奇哉!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,只因妄想執著,而不能證得……」這就是一種修行的體悟,在證悟真理之後,為大地眾生的不能覺悟而惋惜而低嘆!

覺悟的路是一條怎樣的路?覺悟之後的生活又是怎樣的生活?證悟後的大德禪師們的行徑如何?以下分四點來說明:

一、悟是什麼?

「悟」,是語言表達不出,文字也形容不了的。譬如吃了一顆糖,感覺很甜、很好吃,這甜的程度、甜的滋味,只有吃的人知道,即使說破了嘴皮,沒有吃的人還是不能體會。「悟」就像這種「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」的自證自覺境界,所以禪宗說「悟」是「言語道斷,不立文字」。

雖然「悟」不容易藉語言文字傳達,但「悟」是絕對可以體驗的一種境界。由悟中可以體驗到「生命的奧祕」,生命是無限偉大,無限喜悅的。由悟中可以領略出「時間的永恆」,一剎那、一轉瞬,都可以通往永恆的瀚海。悟,可以使我們體會「空間的無邊」,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如來;須彌藏芥子,芥子納須彌。悟,更可以使我們體認「人我一如」,原來你和我不是兩個人,你和我是一體一如的。「悟」是有聲音的,是「崩」的一聲,震破混沌矇昧。「悟」也有速度,用「電光石火」來形容還不及萬分之一。「悟」的形象,是粉碎虛空,消滅迷妄,眼前望去,一片真實光明。

悟的內容是「有無一體」,不是先「有」後「無」,或先「無」後「有」,而是有無同時俱在,悟是沒有先後的。悟的境界使我們可以隨順這個世間,覺得跟世間水乳交融;也可以使我們與世間違背,覺得方枘圓鑿,格格不入。悟是一種「通達的茫然」,也是一種「茫然的通達」。悟的那一刻,豁然通達了,回頭看看以往執著虛妄的世界,覺得茫然,這是「通達的茫然」;悟也好像在黑暗無際裡面,突然電光一閃,照破無明迷霧,頓見光明燦爛的世界,這就是「茫然的通達」。

悟是什麼?悟就是「我找到了!」人一直在探求生命的源頭,有時忽然靈光一現,「啊!我找到了!」找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,好像瞬息間回到久別的故鄉,見到了睽違的爹娘,「忽然識得娘生面,草木叢林盡放光」。悟了之後,可以讓你大笑三天,一切的大地河山,看來都是親人,千峰萬仞也視同故友。悟了之後,也可以讓你大哭三天,如同久別倦歸的遊子,回到慈母懷抱,感激涕零再無一言。

悟是什麼?悟是認識之後再進一步的識破、勘透,好比百尺竿頭往虛空處再上一步,這一步跨出便能捨掉百尺竿頭的依靠,遍歷虛空,來去自如。悟是理解之後更深刻、更透徹的洞悉,對生命再深思、再參透的體悟。

悟是什麼?悟是親證的體會,悟是明確的觀念,悟是透視的能力,悟是自性的覺醒,悟是明白的領會。悟是「生死一體」,悟後覺得生也未嘗可喜,死也未嘗可悲。悟是「動靜一如」;浮動的世界裡有一個涅槃寂靜,在寂靜的世界裡,又有無數生命在欣欣向榮的活躍著。悟更是「有無一般」,有固然很好,無也非常豐富,從「無」之中,還可以生出千千萬萬個「有」。悟的時候,「來去一致」,來也未嘗來,去也未嘗去,親朋相聚,好友離散,在悟的境界裡是一致不二的。悟,使我們從矛盾中得到統一,從複雜中發現單純,從障礙中找到通達,從枷鎖中獲得解脫。

二、如何開悟?

古來能證悟的高僧大德很多,開悟的方法更是千奇百樣,其中有不少是看到自然界更遞興衰的現象而開悟的。譬如,靈雲志勤禪師看到桃花落地而開悟,並且做了一首詩偈來表達他的心境:「三十年來尋劍客,幾回落葉又抽枝;自從一見桃花後,直至如今更不疑。」唐朝的一位比丘尼到各地遍參之後,回來見到庭院的梅花而開悟,說道:「盡日尋春不見春,芒鞋踏破嶺頭雲,歸來偶拈梅花嗅,春在枝頭已十分。」

古德禪師多以日常生活為機緣而開悟,如宋朝洪壽禪師聽到柴薪落地的聲音,豁然大悟:「撲落非他物,縱橫不是塵;山河並大地,全露法王身。」香嚴智閑禪師在鋤田時偶然拾起一塊瓦片,往後一丟,瓦片擊到竹子,「空!」地一聲,他便悟了,脫口說道:「一擊忘所知,更不假修持,動容揚古道,不墮悄然機。處處無蹤跡,聲色外威儀;諸方達道者,咸言上上機。」南宋時的張九成,夜半聽到青蛙鳴叫的聲音,恍然大悟,寫了一首偈子:「春天月下一聲蛙,撞破乾坤共一家;正與麼時誰會得,嶺頭腳痛有玄沙。」這就是聞天籟而啟開了智慧。

有的禪師看到花綻花落開悟了,聽到泉流蛙鳴開悟了,有的禪師打破了杯盤碗碟而開悟,有的禪師摔了一跤而開悟。譬如有名的柴陵郁禪師騎驢過橋時,不小心摔了一跤而見到自性說:「我有明珠一顆,久被塵勞封鎖,今朝塵盡光生,照破山河萬朵。」

也有禪師見到衣服上的一根布毛而開悟。唐朝鳥窠禪師,有個弟子跟隨他學習十六年之久。有一天,這個弟子向鳥窠禪師告假回家,禪師問他:

「你在我這裡不是很好嗎?你要到哪裡去呢?」

「我要去參學。」

「為什麼要去參學?」

「我要去研究佛法。」學生說。

「我這裡也有佛法呀,你何必走呢?」

「可是,師父,我跟隨你十六年了,你從來沒有講過佛法。」

鳥窠禪師聽他這麼說,不疾不徐地從破爛的衣服上抽出一根布毛,對他說:

「你看,這不是佛法嗎?」

弟子一看,當下就豁然開悟了。他因為這一根布毛而領悟到佛法大意是無所不包,無所不在,所以後人就稱他「布毛侍者」。

收音機要調準頻率,照相要對好焦距,才能聲音清晰,影像鮮明。悟也要機緣和合,針鋒相對,才能參透消息。悟是水到渠成,悟是一針見血。如何才能開悟呢?以下略舉幾點說明:

(一)身心俱放

有時候我們不僅對自己內心的欲望放不下,甚至連外在的身體也很執著,為了這身心的桎梏,我們受了種種的辛苦,如果能把身心統統放下,自然能得到解脫。

在印度,有位五通梵志的婆羅門外道,由於他只證得天眼通、天耳通、他心通、宿命通、神足通等五種神通,少了一個漏盡通,煩惱未盡,不能解脫。有人勸他說:

「你應該去向佛陀請教問道,他可以幫助你證得漏盡通。」

五通梵志接受勸告,捧著兩盆鮮花要供養佛陀並向他請益。佛陀看到五通梵志迤邐走來,對他說道:

「梵志,放下!」

梵志一聽佛陀如此說,趕快把左手上的一盆花放下。佛陀看了,還是說:

「梵志,放下!」

梵志又把右手上的花放在地上。沒想到佛陀還是說:

「放下!梵志,放下!」

梵志一聽,心想:「我全都放下了,再沒有東西可以放下了啊!」

佛陀還是說:「梵志,放下啊!」

這時候,梵志豁然大悟,原來佛陀是要他把身心放下。

人們老是在身心欲求上、人我是非上、功名利祿上貪求執著,不能俱放,一日不放下這些五欲塵勞,就一日不能灑脫自在,與道相應。

(二)勘破生死

能勘破生死,就能悟道;執著生死,則無法開悟。

過去,有一位美麗的小姐決心要參禪,他向老禪師請教:

「禪師,我要怎樣參禪悟道呢?」

禪師看了看他,心裡想:這麼漂亮的小姐,塵世裡的羈絆紛擾一定很多,就教他:「隨他去,不管他!」禪師教他這一句訣,無非是要他止息心外的紛紛擾擾,得以明心見性,證悟佛法。這位小姐求道心切,緊緊記住這句訣,努力地參究。

有一天,他的男朋友來找他,有人告訴他:

「小姐,你男朋友來看你了!」

「隨他去,不管他!」小姐頭也不抬,繼續再參。

過了不久,從美國寄來一張入學通知書,他看也不看,說:

「隨他去,不管他!」

這位小姐當初為了準備出國,曾經去碰運氣,買了一張愛國獎券,家裡人打電話來說:「中第一特獎了!」

有人把好消息轉告他,一心參禪的小姐還是一句:「隨他去,不管他!」

經過了這麼多次「隨他去,不管他!」衝破了一道又一道的關卡。有一天,無意之中他看到童年時候與老祖母合照的相片,發黃的相片中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,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,而頭髮蒼蒼的老祖母也已過逝了。他心裡想:「再過幾十年,我不是也一樣要埋骨黃泉嗎?人生無常,生死一瞬,我還執著什麼呢?」

一個轉念,他衝破了最後一道「生死執著」的關卡,對他來說生死不再是那麼可怕的事,透過無常生死,他悟到了無生無滅的究竟安樂。

(三)不近人情

有時候,為了悟道,禪師們的作法是不近人情的。例如:有一天,臨濟禪師在田裡工作,他的師父黃檗禪師到田裡去看他,黃檗禪師看到滿頭大汗的徒弟,安慰他說:

「你辛苦了!」

臨濟禪師對師父的慰問,不但不感謝,反而撲上去打了他幾拳。臨濟禪師的徒弟在一旁,看到師父無緣無故打師公,很不服氣,就湊上去打師父幾拳。黃檗禪師看到了,反而抓住徒孫的手說:

「小子!你怎麼可以打他?」說著,一巴掌打過去。於是,三個人打成一團,難分難解。一般人也許會認為:「這些出家人比我們還不如,我們在家人跟朋友碰面了也不會打架啊!」

乍看之下,幾個互有師徒關係的禪師大打出手,的確有悖常情;但是在他們三人你一拳、我一掌之中,卻蘊含彼此之間無比親密的道情法愛。這一拳打散了彼此的差別對待,這一掌溝通了彼此的心靈;這是心心相印的一拳,是惺惺相惜的一掌。在打架中,他們的慧命交流在一起;在打架中,他們體悟禪的妙趣。假如我們也能和他們一樣,從打架中悟出禪機,打架也會變成喜悅的事。因此,表面上悟道者的一些行徑,看起來很不近人情,但是事實上這裡面卻有更通達的道情。

雲門禪師去參訪汾陽無業禪師,到了無業禪師的道場,正是薄暮冥冥的時分。雲門使勁地敲著深鎖的兩扇大門,半天過去了,知客師父來應門,雲門道明來意之後,抬起一腳正要跨入門檻的時候,知客師父出其不意用力把門一關,把他的這隻腳壓在裡面了。

「哎喲!好痛喲!」雲門禪師痛徹心扉地叫著。

「誰在喊痛呀?」知客師父佯裝不知地問。

「是我啦!」

「你在哪裡呢?」

「我在外面。」

「你人在外面,怎麼會痛呢?」

「因為你把我的腳關在裡面了。」

知客師父一聽,大喝一聲說:

「你還有裡面、外面啊!」

雲門禪師雖然被壓斷了一條腿,但是這一關一闔卻截斷了虛妄紛紜的世界,證悟了內外一如、平等無二的道理。

有一次百丈禪師和他的師父馬祖禪師出外,半路上,看到天空迎面飛來一群野鴨子,馬祖禪師問他:

「那是什麼?」

「野鴨子。」百丈禪師說。

「飛到哪裡去了?」

「飛走了啊!」

馬祖禪師一聽,馬上用力捏著百丈禪師的鼻子,百丈禪師大叫:

「好痛哦!」

馬祖禪師說:「既然飛過去了,怎麼還會痛呢?」

百丈禪師言下大悟。這一捏把一切的愛憎無明、物我彼此,都捏除得無影無蹤。禪師們種種悟道的方法,看似乖逆違悖、不近人情,唯有透過不近「凡情」的大轉化、再提昇之後,才能體悟超乎俗情常理的真理真情。

(四)專精忘我

求道要秉著「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」的精神,專心精進以至於忘我,才能開悟。

太虛大師在普陀山閉關靜修,有一天晚上打坐的時候,耳畔聽到鐘聲「噹!噹!」低沈雄壯的響著,原來是寺院開大靜養息的時刻。由於他放下眾緣,專心一致,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敲鐘做早課的時候才出定。大師聽著悠揚嘹亮的鐘聲,還以為是晚上睡覺的鐘聲。

虛雲老和尚六十三歲那年,獨居終南山茅蓬,一日清晨煮芋,盤起腿來等芋熟,哪裡知道這一入定,就整整經過十八天後才出定。剛出定時還不知道時間,翻開埋在雪堆的鍋蓋一看,半個月前煮的芋早已發霉腐爛了。如此心無掛礙,專心一致,才能深入禪定,證悟菩提。

唐朝的馬祖道一禪師證道後回到故鄉,他的嫂嫂非常尊敬他,奉他為師表,要跟他求道。馬祖道一禪師教他:「你把一個雞蛋吊在半空中,每天注意聽,只要聽到雞蛋發出聲音的時候,你就可以悟道了。」嫂嫂信以為真,每天專注傾聽雞蛋的聲音,從不懈怠,多少年過去了,還是沒有聽到雞蛋的聲音。漸漸地,吊著雞蛋的線終因朽爛而斷裂,雞蛋從半空中掉了下來,發出「ㄅㄥ」的一聲,嫂嫂一聽,悟到了物我合一,心外更無一個真實世界。這一聲打破了裡外、人我,而臻於如如。可見,只要思想統一、精神專注,就是無情也能說法悟道了。

三、悟後觀念

開悟之前,世界是一片迷濛渾沌,開悟之後,又是一番怎樣的氣象呢?開悟之前,人生是一場貪瞋痴愛,開悟之後,將是一段如何的風光?悟後的觀念,與未證悟之前會有什麼不同的轉變呢?

古人說:「萬事可忘,難忘者名心一段;千般易淡,未淡者美酒三杯。」世間上的人執迷於塵勞五欲,一面繫縛自己,一面又要別人幫助他解脫。悟,是觀念的改變,智慧的體現:未悟之前,心裡種種執著,貪戀功名富貴,計較人我是非,沉溺虛幻情愛,放不下也解脫不了;開悟之後,能掙出名韁利鎖的綑綁,衝破情關慾海的迷離,朗朗觀看世間,頂天立地生活於宇宙。

有人以參禪前後的不同感受來說明悟後的心境;沒有參禪時,「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」;參禪時「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」;開悟後再看,仍然是「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」。因為我們內心貪求執著,不能體會山水的清明,因此看山是山,與我無關;看水是水,於我何益?但是經過一番歷練提升之後,再來看看山水萬物,「我見青山多嫵媚,料青山見我應如是」,水鳥樹林都是我的朋友,溪聲流水都是我的知音。

一草一木、一花一葉,無非真理法身;一沙一石、一山一水,無不是如來妙諦,山河大地、宇宙虛空乃至一切眾生,都是從我清淨自性所湧現出來的。山水不再是心外的山水,而是我心內所流露的智慧活泉。

宋朝的大文豪蘇東坡,曾經作了三首詩偈來表明他參禪悟道的三個過程。第一階段是尚未參禪的情形:「橫看成嶺側成峰,遠近高低各不同;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。」指的是心被光怪陸離的假相所迷惑,不能認清真正的自己,彷彿置身於虛無飄渺的山巒之間,卻看不清廬山峻峭的面目。

第二階段是參禪而尚未開悟的心情:「廬山煙雨浙江潮,未到千般恨不消;及至到來無一事,廬山煙雨浙江潮。」雖然千般尋覓,卻被迷濛的山嵐雲氣遮斷了去路,才下眉頭,又上心頭,沒有悟道,實在心有不甘。驀然回首,才知道廬山就在那煙霧江潮之中。放下思慮,才知道吃飯還是吃飯,睡覺還是睡覺,只是滋味不一樣了。

第三階段即是悟道之後的境界:「溪聲盡是廣長舌,山色無非清淨身;夜來八萬四千偈,他日如何舉似人?」涓涓的溪流、青青的山巒,都是如來的真理化身了。

開悟之前看一切萬法,如翳在眼,霧裡觀花,不能了解事物的真相;開悟之後再反觀世間諸有,如盲重光,煙霧盡散,可以如實看清山河大地的本來面目。悟前、悟後的看法,宛如天壤之別。

那麼悟道之後的觀念,究竟有什麼不同?

(一)處在苦境中,卻能不自苦

唐朝有一位禪師,住在山頂裡,由於沒有剃頭刀,因此頭髮髭鬚虯生;深山之間取水困難,無法時時沐浴,蓬頭垢面,衣衫不潔。有人看到了對他說:

「禪師,你何必如此自苦呢?」

禪師怡然自得地說:「你認為我的鬚髮未剃很骯髒嗎?但是我的煩惱早已斷絕了;你以為我的身體沒有洗滌很汙穢嗎?但是我的身心早已清淨了;你覺得我沒有更換衣服很卑賤嗎?其實我早以佛法的無上法衣來莊嚴我的生命了。」

物質生活的欠缺,在禪悟的人看來不是苦惱,反而是修道的逆增上緣,所謂「憂道不憂貧」。禪者所追求的是「去年貧,猶有立錐之地;今年貧,立錐之地也無」的灑脫生活。在悟者的心中,處苦境固然不覺得苦,處樂境也不以為樂。

譬如宋朝的道楷禪師,皇帝屢詔不赴,最後皇帝降罪,派官審問他。官吏尊敬禪師年高德重,教他託疾免罪的方法,但是他卻寧願受罰也不肯欺騙詐誑。對禪師而言,榮辱苦樂是平等一如的,悟道者由於能夠勘破世間苦樂的虛妄性,泯除苦樂的差別見,因此處於任何環境、任何時空,都能悠然自在,放曠逍遙。

(二)處在矛盾中,卻能不矛盾

悟道的禪師們有些言行舉止及觀念,讓人覺得很怪異,譬如禪師們說:「懷州的牛吃草,益州的馬發脹。」這話好比是說:高雄的牛在吃草,台北的馬肚子脹了起來。這句話,乍看之下很不合常理。在我們的觀念裡,懷州和益州是南轅北轍的兩個地方,牛馬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動物,如何能夠融合在一起?由於我們對事相總是抱持對待化、個別化的心態加以觀察,無法融合化、整體化地全局觀照,因此,展現在我們眼前的便是一個重重障礙、支離破碎的世界。但是悟者卻能把時空從矛盾障礙中調和起來,泯絕彼此、物我的對待差別,因此所看到的世界是重重無盡、圓融統一的世界。

傅大士有一首詩,最能表現這種矛盾而統一的境界:「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;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。」在禪悟者看來,空手不僅可以握住一柄鋤鍬,空手更能擁有整個宇宙虛空;也唯有「空」心,才能真正擁有宇宙而不貪著。對悟者而言,須彌固然能夠包容芥子,芥子也能夠納攝須彌;雨打花萎、風吹絮揚是自然現象,而「不雨花猶落,無風絮自飛」也是平常稀鬆的事。透過禪悟的功夫,宇宙的本體與現象,現象與現象之間,不再是彼此矛盾隔礙的狀態,而是互相融攝調和的關係。但是悟者這種境界,並不是一般人所能胡亂猜度的,沒有禪悟的體證功夫,而隨意模倣禪者的言行,有時候反而會畫虎類犬,貽笑大方。

有位年輕人打坐時,看到老禪師走過來卻不起身問訊,禪師數落他:

「你這個年輕人,看到老人家來了,怎麼不站起來迎接呢?真是不懂禮貌!」

年輕人回答:「我坐著迎接你,就是站著迎接你。」

禪師一聽,上前打了年輕人一個耳光,年輕人憤憤地說:

「你怎麼打我?」

禪師笑道:「我打你耳光,就是不打你耳光。」

禪不是世智辯聰,禪更不是裝模作樣,禪悟之後的智慧是自然的流露,不是忖臆倣效所能得到的。

(三)處在妄心中,卻能無妄心

有位信佛虔誠、嚴持戒律的王居士,平時謹言慎行,潔身自好,受到眾人的敬仰。後來有些同修發現,一到薄暮黃昏,王居士就獨自一人走向後街的煙花柳巷。難道一向自持嚴謹的王居士,也禁不起女色的誘惑,自毀清譽嗎?大家在背後議論紛紛。

有一位好事者,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,有一天尾隨在王居士的背後,想去探個虛實。兩人穿街走巷,來到了一家「翠花閣」的地方,裡面妍美俏麗的姑娘們,一看到王居士來了,紛紛鶯聲燕語地向王居士殷勤問好,然後簇擁著王居士上樓去了。這人愈發迷惑,也跟著偷偷上樓,霎時被一幅動人的景象震懾住了:原來剛才那群喧鬧嘻笑的姑娘們,個個正襟危坐地在莊嚴的佛堂前,凝神貫注,傾聽王居士說法。

原來王居士是到生死海中轉法輪,處雜染而不汙;在烈火堆中栽植淨蓮,化慾惱為清涼。王居士這種「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」的無畏精神,正是地藏菩薩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的慈悲胸懷,而王居士熱鬧場中做道場,處妄境而不動搖的定力,實為禪者隨緣放曠,任運逍遙的妙行。

(四)處在分別中,卻能無分別

藥山禪師有一次在山頂上散步,看到山邊有兩棵樹,一棵長得很茂盛,另一棵早已枯萎。這時,他的徒弟道吾禪師和雲巖禪師走過來,藥山禪師問他們:

「你們說,哪一棵樹好看呢?」

道吾禪師說:「當然是榮的這棵好看!」藥山禪師點點頭。

雲巖禪師卻說:「不,我倒覺得枯的那棵好看!」藥山禪師也點點頭。

一旁的侍者不解地問藥山禪師:「師父,道吾說榮的好看,您點頭;雲巖說枯的好看,您也點頭,到底哪一棵好看啊?」

藥山禪師於是反問侍者說:「那麼,你認為哪一棵好看呢?」

「枝葉茂盛的那棵固然生氣勃勃,枝葉稀疏的那棵也不失古意盎然。」侍者回答。

萬有諸法自性平等一如,沒有善惡、美醜、高下、貴賤的分別,因此,在禪者的眼中,榮茂的樹木和枯萎的樹木都一樣美好。

《維摩詰經》裡,諸天菩薩和二乘羅漢海會雲集在維摩丈室,聆聽維摩詰菩薩講說「不二法門」,天女們從天上紛紛飄灑五彩繽紛的花朵,供養菩薩,表達心中的讚歎。這些絢麗的花朵飄在菩薩的身上即自然掉落,但是落在二乘羅漢身上,卻好像黏住一樣,無論如何用力也取不下來。《金剛經》說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」因為二乘人的心中還有奼紫嫣紅的「花」相,起了差別虛妄的念頭,執著不放,花因此附著而不掉。大乘菩薩證悟諸法性空的道理,泯除一切假相,縱然是「百花叢裡過」,也能「片葉不沾身」,何況是朵朵的天花,自然隨身飄落無礙了。

四、悟後的生活

悟前、悟後的生活有什麼不同?開悟之後的生活又是什麼樣的風光?

開悟後天地還是天地,日月依舊是日月,人我仍然是人我,只是生活的內涵、品味不一樣了。未開悟前,「吃時不肯吃,百種思索;睡時不肯睡,千般計較」。

開悟之後,「飢來吃飯睏來眠」,一樣的吃飯,一樣的睡覺,灑脫自如,任性逍遙;開悟前時時難過,步步維艱,開悟後日日是好日,處處通大道。開悟之後的生活,是精神重於物質的生活,是掙脫了物欲的牽繫,住於塵勞五欲,卻不被汙染,追求無上理想世界的生活。

懶融禪師煮石充飢,吃得津津有味,有人驚異的提醒他說:

「師父,那是石頭啊!你怎麼吃石頭呢?」

懶融禪師一看說:「喲!是石頭,你要不要吃看看?美味十足哩!」在禪師的口中,堅硬的石頭也是珍餚佳品。

天寒地凍的嚴冬,禪師凍得鼻涕四溢,有人看了就說:「師父,你鼻涕都快流到嘴裡了,把它擦一擦吧!」

禪師非但不以為忤,還悠然自得地說:

「我才沒有時間為俗人擦拭鼻涕呢!」

一般人只注重環境的清掃,身體的沐浴,卻忽略了心靈的淨化。

窗明几淨的環境,光鮮潔淨的身體,固然能讓我們生活得舒適,但是一顆清淨的心,更能使我們的人生別有不同的新氣象。擁有清淨的心,五濁的惡世也是安樂的國土;沒有清淨的心,縱然置身極樂淨土也是汙穢的娑婆。潔身固然重要,我們更要學習懶融禪師節省有限的生命,去從事心靈的淨化。

近代的弘一大師,淡泊物質,隨緣生活。一條毛巾用了十八年;一件衣服穿了幾載,縫補再縫補,有人勸他說:「法師,該換新的了。」

他卻說:「還可以穿用,還可以穿用。」

出外行腳,住在小旅館裡,髒亂窄小,臭蟲又多,有人建議說:「換一間吧!臭蟲那麼多。」

他如如不動地說:「沒有關係,只有幾隻。」

日常吃飯佐菜的只有一碟蘿蔔乾,有人不忍心地說:「法師,太鹹了吧!」

弘一大師恬淡知足地說:「鹹有鹹的味道。」

一個有悟境的人,早已超然物外,不會受到物質的豐足或缺乏所繫縛,貧窮不以為苦,富裕也不以為樂,覺得這樣也好,那樣也不錯,如同慈航法師所說:「只要自覺心安,東西南北都好。」不管物質好壞,境遇順逆,精神一樣愉快輕安。

開悟後的生活是智慧重於感情的生活,是淨化私情私愛,充滿睿智靈慧的生活。是掃蕩迷情,直透諸佛般若空慧的生活。

有一天,因寒風刺骨,丹霞禪師便拿起木雕的佛像,生火烤暖冰冷的手,寺裡的香燈師父看了,驚叫:

「你怎麼可以燒佛像?」

禪師說:「我在燒舍利子啊!」

香燈師父說:「佛像哪有舍利子?」

「既然佛像沒有舍利子,那麼多拿幾尊來燒吧!」

一般人認為燒佛像是大逆不道,可是悟道後的丹霞禪師,以大智大悲洞然佛的法身遍滿宇宙虛空,充塞無量沙界,佛與眾生如如平等,唯有證悟自性如來,才是真正見佛、敬佛的人。禪師不像世俗人拜佛像、尊敬佛像,但是在不敬不禮的行止中,有著智慧的真情。

悟後的生活是大眾重於個人的生活;是菩薩「但願眾生得離苦,不為自己求安樂」的大悲生活;是「有一眾生未度,豈可自己逃了」的利他生活,為眾生施捨無量的方便,引導眾生趨入菩提。

悟,是從觀念的改變到生活品味的轉換。禪師們悟道的生活是怎樣的情況?以下提出三種供大家參考:

(一)自然的生活

悟道的生活是泯除一切機用,隨緣放曠的自在生活,是超絕較量計度,絕對純真純美的自然生活。「山高水長,柳綠花紅;日照則溫,風吹則涼」。山川草木,大地山河無不蘊藏著無限的禪機;煦日照耀,微風吹拂莫不透露著諸佛的法音,一切都是自然的流露,一切都充滿真的純淨、善的純德、美的純情。連最簡單的飲食,在禪師們悟道的生活裡,也有一份自然灑脫的境界。

有人請教趙州禪師,什麼是祖師西來意?

禪師回答:「喫茶去!」

這人又問:「什麼是父母未生我的本來面目?」

禪師回答:「洗缽去!」

喫茶、洗缽和參禪悟道有什麼關係?如果我們能從日常生活的吃飯、喝茶之中,品嘗出般若妙味,就能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,與三世諸佛心心相印。佛法大意不向高遠的地方追求,而在率性天真、自然拙樸的這顆「平常心」中體證。

(二)無住的生活

悟道的生活是絕對自由自在的無住生活,住於生死塵勞之中,卻不被五欲所牽繫;住於涅槃無漏的世界,卻不耽著涅槃的安樂。彷彿出淤泥而不染的淨蓮,植根於汙濁的現實世界,而成就莊嚴清淨的國土。

悟道的生活是參透凡情、無牽無絆的生活,住於喧譁的十里紅塵,常懷遁世歸隱的出離心;住於清幽的林邊水下,恆發度眾濟世的大悲願,宛如行雲流水,隨緣度化,舒卷自如。

古人形容出家悟道的出家人說:「一缽千家飯,孤僧萬里遊」、「青目睹人少,問路白雲頭」,真是一種以無住為安住、因無得而真得,灑脫自在、逍遙悠遊的中道生活。

(三)救世的生活

悟道的生活是絕對大慈大悲,擔負眾生困苦的救世生活。一般人以為出家人勘破紅塵,過著青燈古佛的生活,是消極避世的悲觀作法,其實出家人是勘破塵囂的虛假空幻,放下浮世的巧爭利奪,而積極追求更超脫真實的生命。勘破、放下不是退縮逃避,而是勇往直前、積極投入真理之旅的壯舉。唯有勘得破,看得徹,才能真正提得起、做得真;先有出世的了悟心懷,才能做入世的慈悲事業。

趙州禪師問南泉禪師:「你往生後要到哪裡去?」

南泉回答:「投生員外家做水牯牛。」

意思是說來生要為眾生做牛做馬,解決眾生調養色身所需,並且為眾生犁出智慧福田。所謂「欲為諸佛龍象,先做眾生馬牛」,是學習菩薩道,必須抱持慈悲救世熱忱的最佳說明。

臨濟禪師有一次在山上栽植樹木,黃檗禪師問他:

「山上樹木已經這麼多了,何必又去種樹呢?」

臨濟禪師回答:「那些大樹是前人種的,我也來種一些,留給後代子孫做榜樣。」

禪師這種不求自利,與天下人作蔭涼的胸懷,是崇高無上救世精神的顯露。

有位參禪的人說:「我每天從窗子看出去,送報的報童踩著腳踏車,挨家挨戶把當天的報紙送給每一戶人家,不管風雨寒霜,日復一日。那份小小的報紙裡,有多少的喜怒哀樂、成敗得失;那份小小的報紙,讓一家人每天都能享受閱讀新知識的快樂。我也想送一份小小的東西給每一個人的心……」

我們這一生,要送一份什麼樣的東西給每一個人的心呢?開悟的境界需要自己親自實證,悟道的生活需要自己實際體驗。好比想要學會游泳,縱然遍覽游泳指南的書籍,具備一切游泳常識,如果不下水一試,終究是旱鴨子一隻,不能成功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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